发布时间:2017-08-29 08:03 我要投稿
文 | 闫红
十年前的一个春天,有朋友约我去一个名叫“毛坦厂”的地方,说是风景极佳。我们驱车前往。一路上,每当她对路途感到迟疑的时候,就会摇下车窗问路人,“毛坦厂怎么走”。我一次次听到这个奇怪的名字,暗暗疑惑,是一个曾经的工厂吗 ? 生产毛毯的吗?为何在大山深处?在不断的嘀咕中,我们来到了那个名叫毛坦厂中学的地方,并立此存照。
朋友说,她少年时在这里读中学,这儿教学质量比城里好,将孩子送到此地上学,是她爸妈单位的福利。每到周末,一辆大巴车将他们接回城,周一再送回。她回忆那段读书生涯,眼神变得温柔,看着周围漫无边际的金灿灿的油菜花,和明艳照眼的杜鹃花,我脑补了他们在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度过的美丽青春。
▲ 2016年06月05日,安徽省六安市毛坦厂中学,一些考生家长在送考。
数年后,我对毛坦厂这个名字不再陌生,不只是因为那次的游览,更因为,每到高考,毛坦厂中学这个名字一定会频繁映入眼帘 。甚至于,连《舌尖上的中国》里,都有关于毛坦厂的片段,这也许因为制片人的老家也正在毛坦厂所在的六安市,但更重要的是,在高考季,毛坦厂以它“炼狱式”的管理,万人送考的规模,以及真假莫辨的各种奇葩的祈福方式——比如跪拜神树,送考的第一辆车号为“6666”,司机必须属马等等——成为中国无数中学里当之无愧的网红。
▲ 毛坦厂中学送考车队驶出校园。
它不再是我的朋友记忆中那个承载青春记忆的地方,而变成最著名的高考工厂,四面八方的学生和家长怀揣梦想到此,一个原本偏僻的小镇,人满为患,热闹非凡。听说每个教室都塞满了人,以至于学生视穿越排排课桌椅为畏途,为惧怕上厕所而不敢喝太多水。有人耻笑,有人口诛笔伐,尽管,他们也提到,有些学生,其实对这种高强度的训练,颇能接受。
我肯定不会让我的孩子上毛坦厂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很多略略有点经济能力的家长都会这么想,高考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假如挤不上去,是不是也可以选择别的路?比如说,我生活的这个城市里,最好的几所高中,都设有国际班。
国际班从高中时学的就是美国教材,将来参加美国的高考。有的是在国内上两年,第三年去美国读高中,有的则是三年之后再出去,据说,若不考虑金钱的因素的话,仅就孩子的付出与收获而言,这种选择性价比极高,很多孩子都能考上在美国排名前五十的学校。
当然,我们也得提一下钱的事,这种国际班一年九万元,加上出国留学,起码一百多万 ,对于一个即使收入还不错的工薪阶层,这数字也不菲。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安徽考生想考上个好大学太不容易,不是有个段子吗:“北京考生:‘爸,我考了530,超一本线能上北大。’‘儿子有出息,咱去上海旅游去。’河南考生:‘爸,我考了530分,差三本线20分,上大专吧。’‘别上了,去上海打工吧。’”据说去年全国人大会上,有代表说河南考生要进北大,比北京考生难30倍。
河南不易,安徽也强不到哪里去,总有人觉得这些地方的考生学习起来穷凶极恶,我很尊重的一位老师说,北京考生成绩也许不如下面的城市,但是素质教育却是过硬的。他说话一般都很实在,我想这次应该也没错。但问题是,谁愿意把有限的青春投入到无止境的高考准备中,谁不想在学习之外,发展自己的所长? 可是如果你不是一个北京人,又拿不出给孩子留学的钱,你的孩子也非禀赋优越者,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高考之后,毛坦厂必然会进入考虑的范围内。
没错,在人们的印象里,他们浩荡如蚁,既麻木又疯狂,以最原始最迷信的方式,祈求在现代社会的成功,最让人感到惨伤的是,即便如此,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不过只能考上个三本。然而,这是他们的错吗?他们必须奋斗上十八年,才能和你们坐在一起喝一杯咖啡,而你,却好整以暇地,笑他们这一路奋斗的SB。
▲ 《青春派》电影剧照
再将思维延续一下,即使是毛坦厂的成功者,考上了好学校,和那些出身优越的人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时候,他们真的就能那么气闲神定吗?未必,这个社会,还给他们准备了一个词,叫做“凤凰男”。
这些年,我多次听到对于凤凰男的攻击,春节前后尤甚,都说他们自私、腹黑、虚荣,重视父母亲戚多过伴侣,对城市带有天然的仇富情绪,假如找了个城里的女孩,一定会想从人家姑娘身上占点便宜,损有余补不足,贴补家乡那个填不满的穷坑。今年春节,那个著名的上海姑娘逃离江西农村的故事被编造出来并且引起极大争议,正是迎合了这种情绪。
且不说这种描述非常地不公正,城里女孩选择一个凤凰男,也不是做慈善,凤凰男能从那穷乡僻壤里厮杀出来,一定有其过人之处,他们意志坚定,吃苦耐劳,勤俭节约,这些都统统被忽视了。退一步说,即使不提这些优秀品质,假如他们性格里确实有种种褊狭之处,也并非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人格缺陷,而是被现实挤压的结果。
他们贴补家人,是因为没有家人含辛茹苦的付出,他们就无法展翅高飞。他们之间不但是亲人,还是利益共同体,他们必须拧成一股绳,去对抗这个社会里巨大的不公平,挑战被践踏被压榨的命运。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形成了更为深刻的关系,我要说,可能比突然出现的爱情都更深刻。
对于此,悲悯也许应该多过愤怒,他们也是受害者,而我们这些作壁上观横加指责的 人,是既得利益者 。这种态度,同样可以用于面对毛坦厂中学的学生、家长和老师,他们所有的疯狂都并不可笑,如果你处于他们的位置,也同样如此。
谁不希望气闲神定地生活,不希望有闲暇去琴棋书画,去爱自己的所爱,倾心付出,就像,我和我的朋友,依然希望毛坦厂是当初那样一个油菜花与杜鹃花铺展其间的安闲所在。但是,我们这个时代太急促了,来势汹汹,没有余地。通过房价,通过既得利益者的各种掠夺,让阶层固化,毛坦厂中学已经成为一种惨伤的存在,底层倾其所有全力以赴,借它为自己争取一点极其可怜的机会。
从这个角度上,毛坦厂中学呈现出来的一切奇葩现象,都与它自身无关,它映照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它的内部与周边的所有人,都是被侮辱与损害者。不管它表现出怎样的荒唐,作为局外人,都该哀矜而勿喜。
【注】本文的原标题为《对于毛坦厂中学的奇葩现象,应哀矜而勿喜》
后话
毛坦厂模式代表的,是种粗暴、原始、功利性极强的教育方式,可它也是底层社会自发演化出来的一种自我拯救。
每年高考前后,大别山深处的毛坦厂中学都是媒体报道焦点。与其说人们关注毛坦厂学子的命运,不如说人们更关注毛坦厂中学折射出的高考形象和阶层形象。
6月5日8点08分,毛坦厂中学送考专用大巴准时从校门出发。今年送考车辆比往年少了不少,但“万人送考”的阵势还在,讨吉利的“规矩”也在。比如头车尾号是666,司机属马,学校广场播放《好日子》《好运来》《旗开得胜》三首歌曲。
人们带着各自的预设立场来看毛坦厂中学,还有其宗教仪式般的送考架势,有人猎奇,有人同情,有人挖苦讽刺。每人的视角主要取决于出身的地方与阶层。但几乎每一个农村出来的大学毕业生,都不会忍心嘲笑毛坦厂中学的种种“奇观”,因为从紧张作息到励志标语等事物,都是他们熟悉的样子。
在全国知名中学的“鄙视链”中,毛坦厂中学大概处在最底端。姑且不去高攀那些大城市以保送、留学为培养目标的名校,即使与同样以高压模式著称的衡水二中相比,毛坦厂中学都明显矮一大截。毛坦厂中学动辄号称百分之八九十的升本率相当一部分是三本,真正考入名校的少之又少。
毛坦厂模式是最能体现中国农村学生性格与命运的地方。在这里,那些学生会采取以时间换分数的低级战术,他们会自觉地为改变家庭命运而读书,而这一切超乎寻常的努力,最终可能只能换回一张三本录取通知书。与他们可能取得的成绩相比,那些誓言显得格外高调,而这才是整个故事中最令人心疼的地方。
有媒体指出,是高校扩招政策成就了毛坦厂中学的盛名。换句话说,当毛坦厂中学里的农村学生终于能够考上大学的时候,“大学生”这个词的含金量正在急剧降低。他们很多人寒窗苦读,但阶层跃升的机会已大不如前。
有一个残忍的问题:毛坦厂中学的学生考上大学之后会怎样?有很大概率,他们在不知名的三本院校毕业之后,发现工作竟然那么难找,起步工资可能还不如那些早早退学打工的小伙伴。为了继续“改变命运”,他们可能会继续刻苦地考研。可是研究生毕业之后又会怎样,谁都不好说。
毛坦厂中学的学生为学校被外界叫做“高考工厂”而感到不平,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奋斗值得被尊重。过来人很容易觉得他们“入戏太深”,可是批评的对象不该是他们,因为在他们的处境下,这是唯一的选择。即使希望渺茫,也好过没有希望。这就是正被激烈批判的应试教育之于农村学生的意义。
高考对于他们,仍是向上流动的不二渠道,他们仍须把这“决定”命运的一考考好作为信仰。在网上,“送考的母亲要穿旗袍(旗开得胜),父亲要穿马褂(马到成功),考生早上得吃粽子,叫高中……”,那些关乎“考中”的谐音迷信,正是这种信仰的外延。
你可以说,毛坦厂模式代表的,是种粗暴、原始、功利性极强的教育方式,可它也是底层社会自发演化出来的一种自我拯救。它或许经不起新式教育理念的推敲,对农村家庭却有惊人的说服力。当我们思考教育改革、高考改革等宏大话题的时候,必须考虑毛坦厂中学所代表的人群,而不能将他们当成“落后事物”抛弃;也必须直面阶层流动存在淤塞的现实,而不是架空现实地谈“理想”。
来源:哈佛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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