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敏敏：开始发芽

　　一

　　那是2007年9月开学初，赵敏敏刚到我校工作。学校安排她做班主任，她怎么也不接受，理由居然是：“我年龄不小了，还没谈恋爱。当了班主任怕影响找男朋友。”

　　我问她多大年龄了，她说还有十来天就满二十四岁了。我哭笑不得：“这么年轻就愁找不到男朋友？而且居然作为不当班主任的理由？”

　　虽然我批评了她，但我感到了她的单纯率真，甚至有点点稚气。

　　从那以后，我比较关注这个女孩子的成长。然后我听到的关于她的消息，大多让我失望：娇气，怕吃苦，工作不太用心……我给她写了好多电子信件，鼓励她战胜自己，超越自己。

　　二

　　有一天早晨，一打开电子信箱，收到赵敏敏的来信，信的题目是《开始发芽》――

　　李校长：你好！

　　时间过得可真快，开学到现在已经三个星期了！我在这三个星期里感受到得是充实、感动还有成长！

　　特别是这两天。昨天因为家里没有安网络，要在学校下载一些资料，我一直弄到了八点过。我走下楼梯去取自行车时，一轮新月挂在天空，旁边只有一颗星星。晚上到家吃过饭已是九点多，做课件做到了凌晨三点三十九。今天放学帮助因为前几天因红眼病缺课的学生补课，一直补到了8点过。下楼时和昨天一样的一轮月亮，只不过比昨天圆满了一些，旁边同样的一颗星星。校园也不再有白日的喧闹。不知道为何，我自恋般被自己感动了一下。想起您给我看的《把你的眼睛借给我》。我终于明白了，学校的老师是怎么工作的。在学校这样的环境中，在这样的氛围中。你是在心甘情愿地，不知不觉地付出！所以我想您不用担心，我们是否会跑步前进了！

　　望着学校停车场上空的月亮和星星。心里竟然也生出一些苍凉。但也许就在这每天看似相同的片段里自己也逐渐老去，变成一位老老师了！我这样付出得到的是什么？我是心甘情愿地在付出，真诚的！可是我又确实太累了。我该怎么对待自己的生活呢？我想在您的心路历程里是否也曾有过我这样的思考，也曾有过我此时此刻困惑吗？但我是快乐的。因为在教学上我感觉得到自己有了许多新的思考和认识。看问题的角度也变了。我和学生建立了比较良好的师生关系，这三个星期我去听了潘老师、贺彬老师、沈旭云老师、唐燕老师共五节课，其中潘老师的课让我收获颇深。特别是在设计问题和挖文本上自我感觉有了很大的进步！特别今天和她还有一次深入的探讨，她那种无私的付出我真的很感动！

　　我也接受了您以及张书记、王校长、潘老师、尹老师、李老师、唐老师共六节听课。听课和被听课就像供给我的营养！在这个过程中觉得自己正在抽苗，在成长！所以觉得很充实！总的来说我这三个星期用一句话形容：“痛并快乐着”。

　　最后可以提两条建议吗？

　　一、每天我都骑电动自行车上班，来来回回的交通早上还比较顺畅，可是到了晚上就比较堵塞了。基本上要骑三十多分钟到学校，时间倒不成什么大问题。可是这条路上交通状况很不理想，有许多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人和车。有一次早上我竟然和一个突然冲出来的车撞上了。我曾想过，如果我发生了意外，那我怎么办？所以我想，学校要是也有一个校车，每天接送老师上班多好啊！而且在校车上喷上我们学校的名字这也是在宣传我们的学校。平时如果学校组织老师同学搞活动也很方便啊！这算是我的建议吧！

　　二、上次你在大会上说让大家布置阶梯教室。我觉得应该摆一些大的和小的观叶植物在阶梯教室里，这样更有生命力。

　　中秋节快到了，我在这里提前祝福您多一些开心，少一些烦恼！合家欢乐，永远幸福！

　　赵敏敏

　　2007年9月20日

　　三

　　当晚，我给赵敏敏回信――

　　敏敏：

　　早晨起来收到你的信，很开心！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当然，朋友之间互相信任是很自然的啦！哈哈！

　　读完你的信，我很感动。你的确“开始发芽”了。现在想来，那天我批评你的确严厉了一些（还在生我的气吗？我相信没有了，呵呵），其实你很有理想，很有追求。你说你“恋般地感动”，我能够理解。一个年轻的老师，刚刚出征，便体验到了某种幸福，是应该感动。自己被自己感动，就是自己对自己的精神奖励。我想到我年轻时候，也常常被自己感动的。我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你的确会慢慢变老，但是生活在学生中，你的心会永远年轻的。

　　老师的生活的确很辛苦，也很平凡，但正是在平凡中，我们的青春永远地留在了一届又一届学生的记忆中。“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作为校长，我无法想你承诺会给你多少物质报酬（公办学校，我又没有印钞机，呵呵）但是，我会注视你的成长，并尽可能帮助体验作为教师特有的幸福！

　　多听课，很好！同时，还要多读书，多写作。让自己的每一天都充实，这就是成长。

　　我想象着，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我们的敏敏成长为优秀教师，家长们都抢着把孩子送进你的班，孩子们都盼着听你的课，你也开始著书立说。到了那一天，我会特别开心！我期待着这一天。

　　两个建议很好，但第一个建议不可行，因为我上学期就给教育局说过这个事，但被否定了，因为如果我们配车，那么学校都要求配（还有比我们更偏远的学校）怎么办？所以，我很无奈。你上班一定要特别小心啊！电动车是最不安全的交通工具，千万要小心！

　　第二个建议很好！不久你就会看到，阶梯教室正按你的建议而变得生机勃勃！

　　本来早晨就想给你回信，但实在太忙了。我马上去北京，现在正在机场给你回信。不多写了，我实在太累！

　　真心祝你天天都有进步，并开心！

　　你的大朋友李镇西

　　2007年9月21日 晚上

　　四

　　应该说，赵敏敏也确实也振作了一段时间，但成长的过程对她来说并非一帆风顺。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当激情褪去之后，倦怠感渐渐笼罩在心里。何况，所谓“成长”就是一个“进两步又退一步”甚至“进一步又退两步”的反复过程。我得有耐心，这耐心是基于对赵敏敏的信心。

　　那段时间我去听课查课，发现赵敏敏明显准备不充分，备课很草率，课堂语言很乏味，吸引不了学生。

　　课后我和她交流。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严肃地说：“备课不认真，上课敷衍，这是态度问题了！你这么年轻，难道这样混日子吗？你的根本问题是价值观的问题。你要想想，这一辈子如何充实而有意义地度过职业？要有职业良知啊！”

　　她点点头，很惭愧的样子。我接着说：“你很单纯，但是教学态度不端正，知识素养也差得远，要努力改正和提高呀！以后我要让有关部门重点听你的课，直到合格为止。”

　　她诚恳认错，表示一定改正。

　　五

　　但是，我连续几天去看赵敏敏班上的早自习，都令人忧虑。教室乱成一团，赵敏敏却还没到校。我只好帮她组织学生早读。当早读课铃声响起，教室里已经书声琅琅了，赵敏敏才气喘呼呼地赶来，如此几天，天天迟到，我也就天天都去提替她当语文老师。也不知道迟到的她走进教室看到校长帮她组织教学是什么感受，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找来相关年级和处室的负责人开会研究赵敏敏的问题，我们决定一起找赵敏敏谈话。那次谈话是非常严厉的，年级主任、教导主任和书记，还有我，几乎是开赵敏敏的“批斗会”，我们一一指出她的问题所在。

　　严厉批评之后，我又和她单独谈心：“你的优点也很明显，就是特别单纯，而且也是希望工作做好。你最大的问题是缺乏成就感，所以感到累，感到郁闷，工作自然打不起精神。”

　　她说：“李校长说到我心里去了而，我的确缺乏成就感，一次次受挫，恶性循环。”

　　我说：“如果你对职业不满意，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改变职业，要么改变职业心态。埋怨一万句，第二天还的面对，何苦呢？不要老觉得自己最不幸，老觉得当教师‘真不容易’，教师当然不容易，但医生容易吗？警察容易吗？不要老觉得自己遇到的最不公平。放眼这个社会，这个国家，更多的人比我们更苦更累。因此，只有自己调节心态。当然，我愿意帮你，帮你体验成就感。”

　　本来在找她谈话之前，学校行政会已经研究决定，按相关规章制度给赵敏敏一个处分，但我看赵敏敏泪流满面，诚恳表示要转变自己的工作状态，我心软了：“这次不处分你，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相信你！”

　　记得那天刚好教育局一位领导来学校，谈到学校状况，我说起了赵敏敏的事，我说：“最后还是没有给她处分。”

　　这位领导问：“你就是心软，为什么不给处分呢？”

　　我说：“我想再给她一次机会。”

　　他说：“处分也是一种挽救，也是一次机会！”

　　我嘴上不说什么，但心想，宽容有时候会产生比处分更好的效果，但愿这次赵敏敏不要让我失望。

　　六

　　赵敏敏果真没有让我失望。

　　新学年开始，学校不再安排赵敏敏继续教初三，而是让她教初一新生，我的想法是给她一个新的起点，让她体验成就感。真如我所愿，这果真成了她进步的开始——

　　早晨，我再到她的班上去看，赵敏敏早早就在教室里了，学生在她的组织下精神抖擞的早读，教室里面书声琅琅。

　　在食堂吃饭，好多老师给我说起赵敏敏的变化：“特别投入，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杨艳老师给我说：“赵敏敏每天中午都不休息，在教室里辅导学生。”

　　那天我在外出差，许忠应老师给我电话：“哎呀，赵敏敏现在每天都精力旺盛，全心扑在学生中，简直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

　　学期中途，有一个女教师回家生孩子了。她的语文课谁来接呢？综合各方面情况，教务处不得不让赵敏敏代课。我当时有些犹豫，因为赵敏敏上两个班的课了，已经累得不行了，她还能够再加一个班吗？可是，当教务处主任给她说这事的时候，赵敏敏二话没说，很爽快地服从安排。她的辛苦可以想象，尽管累得疲惫不堪，她依然坚韧地支撑着，依然全身心投入。

　　那天我巡视晚自习的时候，收到初一年级主任唐真老师的手机短信：“李校长，我给你说个事，这次半期考试，赵敏敏教的三个班成绩相当优秀，在年级名列前茅！希望您有机会表扬一下她。”

　　我马上把短信转给赵敏敏。赵敏敏回复：“李校长，谢谢你。我发自内心地感动。”

　　第二天，我看见从来都是穿高跟鞋的赵敏敏穿着平跟鞋，而且双脚走路有些异样。一问，她说是脚疼，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站久了，不能再穿高跟鞋了。于是，一向爱美的她，不得不换成平跟鞋。

　　七

　　为什么同样一个赵敏敏，前后却判若两人？

　　那天，我请她到办公室和她聊天。谈到自己的变化，她说她过去主要是自己心态不正：“越是烦，就越没有成就感。但是我们学生就是这样，不能改变学生，只能改变自己。”

　　她还说：“我以前之所以感到烦，就是正如李校长所说的，我没有找到成就感。”

　　我问：“现在找到成就感了吗？”

　　她点头，说：“现在有点点成就感了。”

　　我让她说具体些。她说：“我的成就感其实也就是一些小事。一天下雨，一个曾经被我批评哭过的小男生，送我一杯奶茶，写着‘赵老师，辛苦了’，那一刻我真是感动，因为又不是教师节，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但学生这么关心我。这就是成就感。后来我对这个孩子说，我平时批评你可能比较严厉，但都是为了你好。那男生点点头，表现出很懂事的样子，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当这个老师还是值得的。”

　　她还说：“以前教过的学生现在读初三了，但常常到我现在初一的办公室来看我。一次廖鹏程到办公室来，我正在批评一个犯了错误的同学，廖鹏程还帮我批评他，说，赵老师这么好的，你还要气赵老师，真不应该！那一刻我很感动，有幸福感。他们经常来我办公室玩，有时候我很忙，不能和他们说话，他们却说，没关系，赵老师，我们看你一眼就行了。”

　　“赵老师，我们看你一眼就行了！”赵敏敏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连我都被感动了。这就是她现在的幸福感和成就感。

　　最后，赵敏敏真诚地说：“李校长不仅宽容我，还给我机会，我很感动很感激。我会用行动报答你的。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说：“我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但我还是要说，不是报答我，而是报答你自己的付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学生，和我们的良知。”

　　后来学校考虑到她工作太重了，便请了一个临时代课的老师，赵敏敏的工作又恢复到教两个班。今天早晨升旗仪式，我碰见赵敏敏，看见她穿着高跟鞋，我笑了：“你看你看，刚把工作量减下来，你又穿上高跟鞋了！真是不放过一切机会爱美啊！呵呵！”

　　赵敏敏也笑了，特别纯真。

　　八

　　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

　　李校长，您好！我是初2014届2班的一名学生。我代表全班同学请您不要换我们班的语文赵老师好吗？我们舍不得赵老师啊！

　　她说的“赵老师”指的是赵敏敏。为了减轻部分超负荷工作的老师负担，我们从西华师大招来了部分大学生，于是赵敏敏原来三个班的工作量，被减去了一个班，估计减下来的就是初一（2）班。所以这个学生发这个短信。

　　这个短信，从某种意义上说让我高兴，因为以前赵敏敏是很不受学生欢迎的，这短信证明了她巨大的进步。

　　课间操结束后，我走进初一（2）班。

　　我说：“大家这么舍不得赵敏敏老师，让我欣慰，因为过去，赵敏敏老师让我这个校长头疼呢，但她变化这么大，真是让我高兴。不过，你们要知道，赵敏敏老师的工作实在太重了，她那么爱美的，可是因为工作重，站久了，脚都站不稳了，连高跟鞋都不能穿了。今天工作量一减，我在升旗仪式上，又看见她穿高跟鞋了。大家喜欢赵老师，但也要关心赵老师。有同学说了，为什么换我们班呢？我说同学们，新来的周老师也很优秀，百里挑一选来的。她只教你们一个班，精力能够得到保证，这对你们是多幸运啊！所以大家一定要理解。如果你们能够配合好，我过段时间来给你们上课，好吗？”

　　全班同学都说：“好！”掌声如雷。

　　回到办公室，我突然想到今天是赵敏敏的生日，于是给她写了一张生日贺卡——

　　亲爱的敏敏：

　　今天是你的生日，真诚地祝福你！

　　我要感谢你，因为你的成长给了我这个校长最大的成就感！

　　也许前面的路还有荆棘，但有我与你同行，你就不要怕。

　　保重身体，希望你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你的朋友李镇西

　　2012年9月15日

　　九

　　就在学生快毕业的最后一学期，因为生孩子，赵敏敏不得不提前离开孩子们，她没有如愿把孩子们送毕业。这成了她的遗憾。

　　九月，新学期开学第一天，赵敏敏来到我办公室，说想让我分享她的快乐。她从提包里里拿出来一个的装帧精美的厚厚的本子——又像是一本书，放在我的面前。

　　她说：“这个班我没能送毕业，我一直心怀歉意！可是，孩子们却给我手工做了一本纪念册。我一翻开，左面是学生给我写的信，右面是学生的照片，或者是和我的合影。所有学生都给我写了的！”

　　我翻了几页，孩子们的留言真的很让我感动。其中一个孩子这样写道：“赵老师，很有幸成为您的学生！至今记得您那次找我谈话，触动了我的心，我心中的阴霾都随着您清风般的温和的话语消散了。我一定记住您的话：‘与其抱怨不公，不如拨开雾霾。’永远感谢您，赵老师！”

　　我说：“敏敏，这就是你的幸福！”

　　她说，现在教的初一的学生也很可爱，特别纯真。

　　我说：“我一直关注着你。看见你现在享受教育幸福，我都很开心。你有这么多的幸福，这么多的故事，一定要多积累，多写作。我说，日子一长，你就拥有了一笔财富。我会继续帮助你的！”

　　想到赵敏敏几年来的变化，我感慨万千。我将她的成长故事写成一篇文章，发表在了《中国教师报》。许多读者在网上给我留言，或给我发短信，要我转达对赵老师的敬意。有一位年轻老师对我说：“赵老师的成长，让我很受启发。”

　　我把那张《中国教师报》送给赵敏敏。当天晚上，我收到赵敏敏的短信：

　　“李校长可能你都忘了，你说过我就像你女儿一样。没想到几年过去了，你还记得这么多细节。就像爸爸看着女儿的进步一般。我觉得做你的‘女儿’太幸福了！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丢脸！”

　　十

　　卸任校长后，我离开了武侯实验中学，见到赵敏敏的时候就少了。但微信上时不时收到她的问候。今年三月七日上午，突然收到赵敏敏的微信：“李老师，听着我们的校歌，在这春光明媚的校园里，好想念你！”我怦然心动，看了看时间，嗯，正是学校课间操的时候，估计校园广播正在播放由我作词的校歌。于是我给这位老师回复：“我永远活在你们心中！哈哈！”虽然是玩笑，但因为赵敏敏老师的微信，我的思绪也一下回到了校园……

　　本文是根据我工作日记中有关赵敏敏的文字写成的。写好后，我发给赵敏敏，让她审阅。她在微信上回复我——

　　李老师，我在凌晨读完这篇文字。外面是下雨的天气，心里却是明媚的日子。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真是奇妙，如若你不是我的校长，如若我不是你的学生，那等到我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又少了一段值得去珍视的记忆，我要谢谢你！

　　我再次想到，给我的学生和同事的未来留下充满人性的温馨记忆，就是我的教育追求。如果他们感到在我身边学习工作的时光，是生命中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就有了职业幸福。

　　2016年6月11日于端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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